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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豐名教授的學術人生
發布時間: 2018-08-06 15:52:56 |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 責任編輯: 張豐
真正的學者,從來都是超越年齡的。劉豐名的學術人生,在年過半百后重啟;不是從書本研究書本,而是始終關注著改革開放、日新月異的中國。
改革給了他新的學術生命,他也將自己的滿腔熱情獻給了如火如荼的改革……
▲劉豐名教授。受訪者供圖
夏日的珞珈山,郁郁蔥蔥,鳥語花香。
年近九旬的武漢大學離休教授劉豐名,和老伴陶才碧住在山麓一棟普通的教職工宿舍樓里,在這座曾有著“火爐”之稱的熱鬧城市享受著難得的靜謐與清涼。
自17歲那年夏天報考武漢大學法律系,劉豐名與武大、與法學的緣分已綿延72年。然而,這條路并非一帆風順。是改革開放,讓劉豐名又能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
經歷了人生的起伏跌宕,耄耋之年的劉豐名對此仍念茲在茲。
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7月的一個午后,記者走進劉豐名教授的家,聆聽他的學術人生。
“改革開放扭轉了我的命運”
人生就像一條曲線,軌跡各有不同。
劉豐名1929年7月出生于重慶一個職員家庭,自幼生活條件優渥,讀了當地較好的小學、中學。
自抗戰時起,目睹當時中國的戰爭與腐敗亂象,劉豐名立下尋找救國濟世道路的志向。通過訂閱《新華日報》《群眾》等進步報刊,少年劉豐名得知馬克思、列寧在大學時期讀的都是法律,決心將來也要讀法律。
1946年,劉豐名考取武漢大學。在珞珈山下,他有幸受教于韓德培、燕樹棠等法學名家,打下了堅實的學術根基。讀書期間,他積極參加進步學生活動,于1949年初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聯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隨后幾年里,進團校學習、隨部隊南下廣西、任公安局副科長、光榮入黨、調回武漢任公安學院教員、抽調到北京參加教材編寫……進步青年劉豐名的人生軌跡看起來一帆風順。
然而,“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會是什么味道。”命運之吊詭,往往不期而遇。
1957年,因對單位肅反斗爭過火提出批評意見,28歲的公安學院武漢分院教員劉豐名在“反右運動”中被打入另冊,被迫與妻子及年幼的孩子分離,下放至湖北潛江周磯農場改造,一待就是21年。
身處逆境,劉豐名從未放棄對真理的追尋,而是堅守著心中的律法。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改革的春風從北京吹向全國各地。撥亂反正全面展開,劉豐名終于迎來人生的另一個春天。
他被分配到華中師范學院科學社會主義研究室,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江城武漢,一家人終于團圓了。
“粉碎‘四人幫’,舉國歡慶,也整個扭轉了我的命運。”劉豐名說,“回到武漢,回到學校,心情是很愉快的。”
從20多歲的小伙子變成了年近半百的中年。那時,他已經49歲。歲月的侵蝕,人生的磨難,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印記?
今天,劉豐名對過去的艱苦歲月不愿多談。正如他的學生所說,“老師總是愿意把正能量的東西分享給別人”。更讓這位已年滿89周歲的老人津津樂道的是,改革開放怎樣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滿腔學術熱情獻給改革
劉豐名自幼愛讀書。
在華中師范學院的時間不算太長——6年,惜時如金的劉豐名心無旁騖地把頭埋進了書本里。他把“馬克思主義與國際法學”“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作為自己的研究志趣,如饑似渴地閱讀科學社會主義研究室的藏書。
“資料非常豐富!”也許是太久沒有看過這么多的書了,談起書,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最亮的光芒。
即便在農場勞動期間,劉豐名也未放棄讀書。怕外語搞丟了,他就堅持閱讀公開發行的外文期刊《人民中國》;別人休息乘涼,他在屋里看書;他還擔任起農場中學的教員,政治、語文、外語、數理化,門門都能教,人家都叫他“劉博士”。
讀書、思考、寫作,迎來命運轉折的劉豐名,抓緊一切時間把自己的專業重新建立起來。1982年8月,在恩師韓德培教授指導下,劉豐名編撰的《現代國際法綱要》一書問世,引起國內外學人關注。
美國國際法學會出版的《美國國際法學報》刊文說,“這是中國內地出版的第二本關于國際法的論著……提供了中國有關國際法的觀點與實踐的大量有用資料”。
劉豐名“重整河山”的樂觀與專注,得到師友一致認可。1984年,在韓德培、姚梅鎮、馬克昌教授等推薦下,劉豐名回到母校武漢大學,從此在珞珈山下安下了家。
法學是入世的學問。劉豐名的學術研究一步也沒離開對現實的關注。從國際法到國際經濟法,再到國際投資法、中國外資法,他始終密切跟蹤著改革開放面臨的新情況、新問題。
20世紀80年代初,武漢大學著名教授、中國國際經濟法學的奠基人之一姚梅鎮先生率先系統提出國際經濟法是“一個新興的獨立的法學部門”的主張,一度在學界引起激烈爭論。
受姚梅鎮的啟迪和指導,劉豐名重返母校后轉向國際經濟法的研究。他認為,國際經濟法從國際公法與國際私法中分離出來,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法律部門和法學研究領域,能夠更好地適應改革開放、適應建立和發展國際經濟新秩序的需要。
1991年,鄧小平視察上海時指出:“金融很重要,是現代經濟的核心。”受此啟發,劉豐名又充滿勁頭地開始了國際金融法的研究,就像“發現了一片新天地”。
在1994年出版的專著《巴塞爾協議與國際金融法》中,劉豐名首次提出國際金融法從體系結構上包括國際投資金融法、國際貿易金融法、國際貨幣金融法三個部分的論斷,為建立中國特色的國際金融法學科體系提供了全新思路。
1999年,70歲的劉豐名揮別講壇。離休后的他依然關心時事,筆耕不輟。2008年,他撰文評論發生在美國的次貸危機;2009年,年屆80高齡為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建言獻策……
真正的學者,從來都是超越年齡的。
劉豐名的學術人生,在年過半百后重啟;不是從書本研究書本,而是始終關注著改革開放、日新月異的中國。
改革給了他新的學術生命,他也將自己的滿腔熱情獻給了如火如荼的改革……
“把版面留給年輕人”
劉豐名對學術研究一腔熱情,但在學生眼中,老師有時候卻有點不近人情。
一次,劉豐名指導的一位學生畢業答辯,有評審老師從外地大老遠飛過來參加,劉豐名只帶客人在食堂吃最簡單的餐飯。不僅如此,劉豐名先吃完了飯,便說:你們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讓學生暗暗捏了一把汗。
去年,劉豐名因病住院,有學生去看望他。簡單幾句寒暄過后,病床上的他便說:“你可以回去了。”學生哭笑不得,想多陪陪老師,只好回答:“我在這里又不礙您的事……”
不過,學生們懂得,“先生愛弟子不溢于言表,而是深藏于心,踐之于行”。
陳嵐是為數不多的從本科起就接受劉豐名指導的學生。多年前,她聯系密歇根大學法學院做訪問學者,需提交推薦信。劉豐名幾次將信函以電郵方式發給對方聯系人,卻由于對方郵箱故障,均被退回。
“申請時限將至,先生和師母著急得不得了,最后他們是想方設法通過電話與大洋彼岸聯系上的。”陳嵐有些懊悔地說,“因我做事不周密,讓先生為我擔心,我心愧疚之極啊……”
劉豐名從1991年開始帶博士研究生,“關門弟子”共有19人。現在,這些學生大都在法學研究和法律實務領域工作,有的在銀行、證券公司,不少成為行業的中堅。
回顧一生,劉豐名最感欣慰的,就是學生們“都有自己的天地,各顯身手”。
在不少學生的印象里,老師的指導是“不教而教”,點到即止,沒有多余的話。學生們明白,這是鼓勵他們獨立思考,大膽探索,從而促成學術上的百花齊放。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前不久,劉豐名的十多名博士生齊聚武漢,按照傳統習俗慶賀恩師90壽誕。大家精心準備了一個別出心裁的蛋糕——幾本厚厚的著作之上,矗立著象征法律的天平。
“先生70、80、90歲的時候,同學們都和老師團聚,回顧往日時光,聆聽老師教誨,從老師身上體會學術精神、學術人格。”
學生王江凌說,先生在研究時堅持“不迷信、不盲從”,而是從實踐和國情出發;學生李仁真說,先生身上最突出的就是敢為人先的創新精神和求真務實的學術態度;學生邢勇說,先生從不利用自己的學術影響為學生謀取半點好處……
青梅竹馬的妻子陶才碧曾這樣描述一心治學的丈夫:“他喜歡清清靜靜閉門讀書,除了他視為子女的學生,不跟任何人交往。”劉豐名離休后也曾感懷:珞珈山“有城市的方便,無鬧市的喧囂,住在這里的確是有福了”。
如今,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家中靜養,漸漸不再寫文章,而是“把版面留給年輕人”,每天唯一的運動就是到樓下取報。
80歲時,劉豐名曾寫下《八十初度》:
七十九年隨逝波,半生坎坷舛何多。
求真心路積鴻雪,化作春泥沃撒播。
學生共慶恩師90壽誕之際,劉豐名又賦詩一首《望九抒懷》贈予弟子——
居位不居為黨謀,敢因衰老不分憂。
深覺祖國愈強盛,樂見和平形主流。
發展創新成眾志,清除腐敗解民愁。
相期后輩超前輩,鮮艷紅旗飄萬秋。(記者楊依軍、俞儉)